MornyLee

汉江落雨

  “全窝努,全窝努!”


  我皱眉,抬手往金珉奎脸上拍。刚睡醒手上没劲儿,主打一个形式,表明我很不满,对金珉奎在早上八点把我喊起来的行为感到不满。他乖乖挨了我一下,握住我的手把脸往我手心贴,“全圆佑,快起来快起来!”我抬半边眉毛,左脸还埋在被子里,费劲地看他。

  窗帘只拉开了一半,在床尾划开一道分界线,我躺在阴影里,看着金珉奎在光里看我。你真的像小狗,我无数次这样想,从他的眼尾看到唇角,看他尖利的虎牙,漂亮的小虎牙。“你想什么呢?”他突然凑近我,捏捏我的手,“全窝努,又在想我像一只小狗吗?全窝努。”他侧头亲亲我的手,捏捏我,好像那是什么安抚毯。“小狗啊。”我小声叫他,“康阿吉珉九啊。”“汪汪。”他笑,鼻息拂过我的手。

  “珉,”我叫他,艰难地把左手从身下抽出来,侧躺着看蹲在我床边的马尔济斯小狗。我不记得我有没有说过,金珉奎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鸢尾花一样的眼睛,好像不谙世事的眼睛。我知道他不是什么单纯无辜的小狗,我见过他幼狗的样子,当然知道金珉奎不再是委屈的时候只会眼尾下垂冲我委屈的怪物小孩,他就算是小狗,也是一只很聪明的狗。

  “你好像要说一些我不想听的话。”我手移到他脖颈,卡在下颌的地方。

  “全窝努~”他果不其然地向下撇嘴,我不说话,拇指去摩挲他的喉结,那东西随着他咽口水的动作上下滚动。什么啊,什么事能让他在我面前紧张地咽口水,我觉得好笑,眼看着皮肤再次起伏,只是觉得神奇。“哥,”金珉奎凑过来,“我要亲你了全圆佑。”话是这么说,倒也没有征求我意见的意思,金珉奎捏着我右手,手指一根根扣进去。我仰头亲得有些艰难,他也没有在这上边多耗时间的意思,只是浅尝辄止地在我唇上碾过。“干什么起那么早?”我扶着他手臂,想把他往被子里拖,“我要睡觉。”“呀全窝努,不可以。”他黏黏糊糊地咬我下唇,“起来,快起来。”

  “不要吃早餐。”

  他哼哼笑,“吃早餐。呀全圆佑,吃早餐,快起来。”

  “不吃,不起来。”我抿嘴,不要他亲,闭上眼睛又开始晕得要睡着。

  “呀你是不是真的忘了。”他拿头蹭我手,就着相连的手把我扣在床上。我不要回答他,对狗不能惯着,我在心里默念,我要睡觉我要睡觉。“全窝努,醒一醒,呀全窝努,哥,快起来吧。”他隔着被子压在我身上,这么沉一只,搞得我快要呼吸不过来。“滚下去。”我推他,手软推不动,更生气了,“呀你!”我猛地坐起来,对这小子怒目而视。

  “噗哼哼哼”金珉奎偷笑,顺势往左边滚去,躺在我身侧往我枕头上拱。这小子把自己上身卡在我和枕头间,这让坐着的我进退维谷,我抬手抽在他大腿上,他就又笑,脸贴着我的腰,震动从尾椎的地方往上传,透着薄薄的睡衣传来一阵热意。“全窝努…”他抬手揽住我的腰,贴着后腰黏糊地印下唇印。“起来吧,再不起来我们两都要起不来了。”他拿头抵住我脊椎,小狗晃头,拱我像狗在土里拱窝。

  话说到这,我总不要故意招惹他。于是乎爬起来瞪他,踩着拖鞋噼里啪啦地往客厅走。开门的时候气不过,回头又瞪他。金珉奎还是躺在我的被子窝里,看着我的背影笑,好像早有预料一样冲我笑,眼尾上钩,漂亮得我又心软。小狗,我想,于是金珉奎冲我皱鼻子,“汪汪,快去吃饭。”


  “窝努呐,结婚登记的人穿情侣装也很正常吧。”金珉奎在玄关第八十次调整袖口,扯扯我的衬衫衣角又摸我的小紫帽帽。我有点想笑,看他把墨镜架在头上,冷着脸还是一副下楼也要穿成时装周的潮人模样,实际上焦虑得要抖腿,袖扣漂亮的小闪钻都要被他摸掉一地。“其实,”我眨眨眼,透过镜片努力装得很真诚的样子。“没有其实。”他火速打断我,“今天就要去。”握住我手腕开门出门甩上门一气呵成,速度快得我想扶把门的功夫都没有,眼看着门被这小子啪嗒甩上,响得气势磅礴。

  我们两同时在门前沉默了,新居的新门,指纹锁,新奇得金珉奎每天打扫都要把它擦得锃光瓦亮,这一砸好像前一个月给它攒的功德都要悉数重来。狗摸头朝我咧嘴笑。好嘛装乖,我吃这套,满意地颌首,手往前伸,他便自然地牵过我,另一只手插兜才紧张得不那么明显。


  “珉,”我晃手,半步走在他身后。我是不是说过,金珉奎不再是以前那只幼狗了,他变得很大一只。其实他一直比我大一圈,从很小的时候就是这样,从他还没有健身的时候,窄窄的肩膀,细细条条的一只狗。他喜欢抱我,或者背我,从后边把我整个人圈在怀里,下巴顶着我锁骨的凹陷,他不开心的时候会一点一点地磕我的骨头,好像什么惩罚,也是小狗的呜呜昂昂。我们两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了,长得我其实不太想得起来,我的生命在没有他之前是什么样的。金珉奎把自己妥帖地安置在我的生命里,把枕头拍得很蓬松,睡得很安稳。

  说了他是一只很聪明的狗,他一直懂要怎么去爱我,从很小就知道,知道我会咬他,会惹他生气,会想要跳上他的背,他知道我会累,知道我其实走得很慢,知道没有人牵着我的时候,我会很容易就放弃。“珉奎啊,要牵着我。”确定关系的那天他抱着我躺在床上,金珉奎的眼泪像是汉江的水,他对我说,你要说话,哥,全圆佑,想我的时候,累的时候,跟我说,跟我说,珉奎啊,要牵着我。知道了吗哥,呀全窝努,无论是冷还是难过,都要告诉我啊。

  那些眼泪像落雨,汉江的水也是落下的雨。金珉奎从小就吃超多,那些食物,蛋白质,或者别的什么,变成他的骨骼,他的血肉,是那些东西在那时那刻紧紧地包裹我,容纳我,容纳我的尖利和抗拒。但眼泪不是,眼泪是很多很多的水,眼泪把我们浸泡在一起,湿淋淋的紧皱着,把我们变成母体里曾经的样子。我和金珉奎不曾在同一个母体里共享生命的养料,我们都是孤独地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孤独地蜷缩成一团,在羊水里打转。我见过那个图像,模糊的眼鼻嘴,妈妈说我在肚子里就能看出来是个高鼻梁,闭着眼睛总是很乖。

  我和金珉奎说这些,缓解他第一次目视妹妹走进产检室的紧张,“你是不是很调皮?”金珉奎看起来已经紧张得不会转脑子了,我一句话问三次他都还是答非所问。“圆佑哥,它现在只是一个小栗子,什么都看不出来的。”我撇撇嘴,想起来他看不到,“好吧。”“圆佑哥,”他又叫我,第五十次,“嗯,”我回答他,第五十次,我知道他真的很紧张,很紧张就会手抖,会叫我的名字,会想牵我的手,会像摸安抚毯一样揉我的手指,可惜我不在他身边,于是原谅他只会叫我的名字。

  “圆佑哥,全圆佑,”“嗯。”

  “我们结婚吧。”


  是的,这就是我们今早顶着首尔的烈日出现在家门外的原因。

  我们两都太孤独了,我们是两颗独自长大的栗子,眼睛,鼻子,嘴巴,第一声啼哭,第一眼世界,我们两看着不一样的天空长成了不一样的孩子。我呼吸的空气,我背着书包去上学,在托儿所门口故作坚强,我拿画笔涂鸦,我一直觉得我一个人生活了很长时间,才遇到金珉奎。他是怎样长大的呢,在幼稚园门口大哭,画画很漂亮,但金珉奎不会一个人坐在教室里画画,他总是有很多朋友,小朋友排着队要分给他小饼干。我也有,但我收下第一个饼干,说我们做朋友吧,于是我拥有了我人生第一个朋友。

  这样的我们,两颗栗子,为什么会相遇,为什么能在同一个母体里悬浮,浸泡在羊水里,皮肤紧皱着,丑陋地陪伴在彼此身侧。为什么呢?金珉奎,我在汉江的雨里等他,他向我伸手,于是我们牵住彼此,于是我们呼吸交错,共享彼此的氧气。


  “为什么要爱我呢?”那个潮湿的下雨天,命名为“金珉奎”的热带风暴降落在我身体里,他哭得很厉害,眼泪一颗一颗砸在我面上。呀,眼睛大的人眼泪也会很大颗吗?我有些好笑,那些水珠砸在我的眼镜上,随着我的动作划过镜片,在脸上留下一道道泪痕。

  “珉奎呐,”我没有为他擦眼泪,他垂眼看着我哭,眼泪都落在我脸上,好像是为我在哭。“爱我不会很辛苦吗?爱我很辛苦吧,我们小狗。”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眼泪可流。我看着他哭,却说不出什么。上次我这样伏在他身上哭的时候,我们还很小,金珉奎躺在我身下,痛得都龇牙咧嘴了也没有喊停,这是对的吗?我很想问他,但好像我才是哥哥。他还很小的脸上大大的眼睛看着我,我咬咬牙,做了第一次尝试。应该很痛的,我猜,所以金珉奎第一次进入我的时候前戏恨不得做到第二天早上,他越是细心我越是意识到他应该是痛的,心也痛身体也痛,痛得麻木了,于是眼泪也干涸了。

  爱我很辛苦,我一直都知道,我让金珉奎变得很辛苦。那次我好像把欠金珉奎的眼泪都流尽了,他明明很痛,身下相连的地方很干涩,轻轻一动就很痛,还是直起身给我擦眼泪,擦永远也擦不完的眼泪。金珉奎是这样的,很大的一只小狗,即使生气也不会走远的小狗,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愿意把我当家,他拥抱我,靠在我身侧,背着我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只是因为我很难过,他不在乎我难过什么,他只是愿意这样做。


  “没有。”他声音在抖,哭得好像鼻涕泡都要吹出来了,我好想笑,看他撑在我上方,哭得都软了,我实在受不了,侧身把他掀倒在我身侧,不由分说把他抱进怀里。“爱你一点都不辛苦,全圆佑。”他在我心口说话,哭着的气息是炙热的,他也是炙热的,很滚烫的在我怀里起伏着。“但是你不相信我爱你的时候,会很辛苦。你也很辛苦,我也很辛苦。”

  “来爱我吧,全圆佑,我很糟糕的,我需要人爱我,而你爱我,全圆佑,我知道你爱我,你一直很爱我。”

  “爱就是很辛苦,不辛苦的爱怎么能叫爱呢?既然爱我很辛苦,爱你也很辛苦,就让我们两相互折磨吧,全窝努,来爱我吧,来相信我吧,告诉我,跟我说,珉奎啊,牵住我吧。”

  “哥,全圆佑,想我的时候,累的时候,跟我说,跟我说,珉奎啊,要牵着我。知道了吗哥,呀全窝努,无论是冷还是难过,都要告诉我啊。”

  “你要牵着我,知道吗,很累的时候就让我来牵,我要你牵着我,不然我要怎么走下去呢?”


  “哥,来爱我吧。”


  很不讲道理呢,明明是告白,却理直气壮地让我去爱他。很不讲道理吧,我真的很爱他,我真的很爱他。


  我们不那么顺利地一起长大了,磕磕绊绊地考上大学,读书,工作,在这期间吵架,和好,拿工资租了一起的第一个房子,吵架,和好,离家出走。他生气的时候会变得很冷漠,好像累了,好累,让一只小狗感到疲惫是一件了不起的本事,全圆佑,我对自己说,你可真了不起。金珉奎一个人在阳台抽烟,他不许我想什么在一起还有没有必要,可能是一种自我麻痹,他爱我像是生命的刹车故障,不间断地在路面上持续滑行着。why not fix it?他抱我,带着烟气,被风吹得冷冰冰。

  我是在这样的寒气里学会的说话,学会说你真的很像小狗,说我想要吃拉面,不想吃早餐,不喜欢出门,不要你出门。我站在卧室门口不说话,盯着他进衣帽间又出来,打扮得低调但又耐不住长得实在好看。金珉奎说我这时候特别像猫,站在猫爬架高处警惕地确认这个空间是否还在自己的掌管之下。他穿鞋前会走过来亲我,问我要一起去吗。不要总是打游戏嘛,他冲我撒娇,可惜无效,我把他手挣开,要回屋里开电脑。

  “哥,我也爱你!”他冲我说,捏住我手腕嘟嘴又讨我亲,“我爱你。”我嘟囔,字咬在嘴间,感受他拿虎牙磨我下唇,像真正的小狗那样,说嗯全窝努我也爱你。


  我真的很爱他,很不讲道理,我们两就这样相爱着。


  公证那天是在一个教堂,我们两的手叠在一起,我不合时宜地想起那个华夫饼的笑话,庆幸我们两都是很差劲的学习者,但是是很幸运的韩国人,我们两相遇,出现在这个没有多好看的教堂里,作为两个男人,我们两的手交叠着,能说我爱你,后缀是一辈子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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